辗转与面对无差异
——习关磊艺术实践自述
习关磊\文
艺术实践：面对无差异的实践
对差异的反思：面对无差异
差异，一个极为浪漫的词语。在差异的判断中，器官得以区分，身体被系统化、组织化；区分出心脏和胃，嘴与鼻孔；用眼睛观看，用手指触摸，用嘴进食。身体成为一个机械的身体，一个在区分的差异中运转的身体。
这种机械的身体是浪漫而形式的。在艺术关系中，面对差异进行判断总是会落入浪漫的形式主义，不论材料和媒介的效果是多么的新颖，作品仍会落入形式的判断和浪漫的情怀中。目前很多的当代艺术就是这样一个机械的身体，他极力地保持着自己的高贵与浪漫，优雅地用嘴进食。如果，你用一把精致的勺子，舀一勺美味的食物，突然塞进他的鼻孔，他便会暴跳如雷。
真正的艺术实践，确实是无差异的实践。当身体面对无差异的时候：浪漫将失去它的强度，浪漫面对无差异状态是那样的无力；形式将直接消失，由于无差异，便不存在任何种类的形式判断。身体在面对无差异中真正显现：那是一个脱离了浪漫与形式判断的身体，那是一个会仰起头用鼻孔进食的身体，侧着头用耳朵进食的身体，并在进食中散失鼻孔与耳朵，在这个身体上鼻孔、耳朵与嘴都是无差异的孔洞。
接触的身体与祈祷的身体
接触的身体是面对无差异的孔洞进食的身体：从耳朵中进食，从鼻孔中进食；甚至是痛苦地发明新的孔洞：打开胸腔，割开心肌，将食物塞进心房。
面对无差异的孔洞，身体在不断地接触。这种不断地在无差异间的接触是一种祈祷。这时，身体是一个祈祷的身体。
祈祷的身体总觉得自己丧失了什么，并时刻保持着一种对丧失的恐惧。这种丧失的恐惧让身体需要不断的进食、不断的接触、不断的从无差异的孔洞中选择，在接触中丧失。然后，在丧失中不断祈祷。
祈祷是面向神明的祈祷，面对无差异的判断是一种祈祷，因为我们无法对无差异的物进行判断。我们在难以辨别，无法判断的情况下，只能保持谦卑。谦卑、虔诚的向我们的神明祈祷。同时，也是祈祷才能让神明显现。那个隐遁在身体中、材料中、媒介中、关系中的神明，在我们谦卑、虔诚的祈祷中显现。
辗转的身体
我背叛了我的神明，我便不会再祈祷，神明是欣赏背叛的，毕竟祈祷中仍保留了浪漫的残余。神明呵斥我：“远离我吧，走得越远越好！”于是，我远离了我的神：我感到脚下的大地在崩塌，我坠入深渊，我害怕，我焦躁不安。我想要祈祷，可我的神已经不要我了，“为什么离弃我！”在绝望中，我只有翻来覆去，我感到空间的狭小，我撞击，痉挛，反复不定——辗转，在辗转中接触，在辗转中，我感受到神对我的夸赞，这是神赋予我的——在辗转中造物。
身体材料
艺术实践是身体与材料的舞蹈——让身体流入材料。在材料强烈的限制中运动，材料决然的严苛、强硬，身体仍在其中努力的地运动、穿过。在这种严苛与穿过中，身体与材料成为整体：身体材料，随着我的艺术实践，让我迷狂……要求对身体的强烈感知从中诞生。从此，材料便不会贫乏，也不会陷入绝望唯我的浪漫。材料在严苛中生产痕迹，身体穿越过这些痕迹，在穿越中解放了感知，痕迹，痕迹是感知的解放，是材料的，身体的。我投身于这次舞蹈，身体在痕迹中持续，艺术实践：通过一种投身于痕迹逃离痕迹的活动。一个大胆的、诱人的要求：以材料的名义显现身体。它是含糊的，的确，穿过材料的往往是一种身体的辗转，一种反复不定。我无论如何相信，这样的辗转能够在无差异的空间中自由穿梭，我不需要辨识那些难以分辨，但我能够在其中翻滚，撞击它们。不管怎样，我确实需要翻滚起来才能发现自己周围的东西确实难以分辨。
我的身体材料需要在辗转中实现，身体与材料并非是一个融合的整体，也不是独立分开的个体，是一种在辗转中的联系，身体穿过痕迹，辗转是其中最根本的连续性，但它无法做任何关联性解释。其中，任何一个突出的点，无法解释与其它点的关联，但它们不是独立的，它们之间有相互的回应，我们倾听这些声音，我们不再会去解释，它唤醒了我们的谦卑——打开自己，让它流入灵魂。
材料，痕迹，把身体的敏感召集到一起，围绕，穿过，我在痕迹中聚集，我撕扯痕迹，钻入裂开的缝隙中，穿过，让痕迹成为身体的突起，我被这些突起、分支的狂欢所席卷：痕迹在身体的链条上造成断裂，在断裂处，突起接受刺激并将冲动扩散，使我和周围的材料在一种狂欢的联系中通向敏感与轻盈。
材料总是懒惰而严苛，我时常要把它从睡梦中唤醒，我害怕它把身体也带入安适的梦乡，我常常为此筋疲力尽。然而，睡梦确实是材料的工作，正当我崩溃地把材料从睡梦中唤醒时，我完成了一跃。这确实是一个严苛的梦：身体在梦里辗转。材料安适地沉睡，我走进它的梦观看，在它的梦里翻滚，在梦里的种种严苛的限制中翻滚，碰壁，直到把它惊醒。在惊醒中，梦中的翻滚随之被阻断，这次阻断让材料在惊醒的瞬间爆发出力量。我的辗转并未停下，从沉睡辗转到醒来。材料总是喜爱沉睡，它很快便会再次睡去，敞开又一个严苛的梦。
面对无差异的平面，身体在材料中寻找立足之地，将痕迹撕裂，钻进裂缝之中，在缝隙中享受严苛，在严苛中翻滚，在翻滚中穿过材料。材料在被穿过中脱离懒惰，成为一种懒惰的勤奋；勤奋的做梦，严苛的做梦，身体在梦中翻滚，在梦中把材料唤醒，中断。
辗转
平整，我的艺术实践一直在制作一种平整，我把这种制作平整理解为人们通常所说的辗转的状态：翻来覆去的身体，反复不定，经过，转移。在辗转中，一切都极为限制，同时又都流离不定，空间是那样的狭小，以至于我一翻身便撞到墙壁，可我始终不能平静，翻来覆去，蜷缩，用力伸直，怪叫，我背叛了我的神。
我并非有意背叛，辗转回应了我——以及随同我生命的一种活力，那就是在狭小的空间中，永无休止地翻来覆去。我不承认我是背叛者，我从未背叛，但我确确实实远离了我的神，要不然我没有必要翻来覆去，没有必要蜷缩又伸直，怪叫，痉挛。但我还是让这种远离随性而行，远离任何的避风港，走向黑暗之中，困惑之地，危险之地。
辗转就是在翻来覆去和反复不定中接触一个我关于制造平整所知道的东西。如果我在这个过程中接触到了任何我所知道的物，我绝不会说：“就是它，我接触到的，就是这个。”我只会在翻滚中，默默地想“我将又要进行一次背叛。”反对起稿，对我而言是如此的必要，以至于我画下一个人体的轮廓，我自己就再也不能遵循轮廓接着画出肉。我一度抛弃了对起稿给出的执行，而从另外的地方寻找肉，尔后，肉和轮廓缠绕在一起。但是没有一种力量能够在画面上停留太久，肉会被涂鸦的色线切分、模糊，像一团雾气。这样的不能停留是对诸多可能性的背叛：面对不可能之物。这里需要一种勇气，一种翻来覆去的勇气，一种不畏碰壁的胆量，或许这也不是一种勇气，是一种担忧、一种害怕，害怕自己一停下翻滚就在这狭小的空间中消失。无论如何，我在这个狭小中继续翻滚：我的平面里出现的东西，那些纹理、那些肉、那些线、那些方块，都是那样的苛刻，那样的折磨人。我在痛苦中享受着这样的折磨：我的辗转在这时闪现出明朗，我愉悦地翻来覆去，我怪叫地笑。
辗转是如何发生的：
我趴在一个平整的平面上，尽量地接触，凑近地观看，闻，用舌头舔舐……我说，“我想从一种对象本身的讯息（平面上的纹理或平面的形状，平面构成立体的形状）出发，在平面上行动，行动流入纹理的缝隙，覆盖、填充。平面在这种行动中脱离虚无，但行动也迷失在缝隙中。”在这些我所接触到的缝隙里，我用舌尖努力往其中填入一种强度，压缩，而不流失能量。我开始深入这些缝隙中探索，舔舐，往里深入。在缝隙的深处，许多锋利的刀片从我的舌尖划过，在接触到血的味道的那一瞬间，我看到了我的背叛。我开始急躁起来，恐惧，绝望；我开始饥饿，软弱无力；我开始感觉到这个平面的狭小，或者是我开始建构这个狭小。我在发热，我感觉到我的指尖在燃烧，我的脚是那样的冰冷。我感觉到我需要翻来覆去，是的，我需要翻来覆去。
辗转一
粉尘：多么敏感的狂奔啊！
条件是我很想在粉尘之中读到毳毛：或者是在全部的为输送血液而分支的空间之中（而且它们构成粉尘），我不仅寻找载体，而且寻找依附活动的外在形象（没有这一点，粉尘只不过是一种烧焦的粘合物。）
辗转二
接触卵巢，就会出现某种罕见的分离：我的器官的怨恨与我接触行为的内疚发生了分离，而且在这种分离中取消了器官：只剩下了卵细胞（当然，剩下的，丝毫不是外被的“保护”，就好像我此前发现的Q的“彗星”或是蒲公英的“冠毛”一样）。
辗转三
当我在和Q玩捉狄奥尼索斯游戏的时候，我的最大的乐趣并不是惹逗对手和轻率地捉住他的狄奥尼索斯，而是解救被捉住的狄奥尼索斯——其后果便是使得各方都狂欢起来：这时游戏变成了狄奥尼索斯捉住我们。
辗转四
听到这个声音，我赶紧下了床，清理他刚才留下来的那些呕吐物（像歇斯底里发作和讹诈，也像狂妄自大，这种逃逸一直对我有一种妨碍，好像这种清理或劳作不论什么时候理所当然总会使我感兴趣一样）。
辗转五
我所失去的不是一个“性器”（阴茎），而是一种阳具；这不是一种献祭，而是一种阉割。虽非不可或缺，却是无可替代。
辗转六
这差不多是爱的一种状态，一种令人难以忍受的状态，而且也是梦境的另一种令人失望的状态——因此我喜欢做梦。
辗转七
我一直梦想早起，充满杂乱欲望的这个清晨，即便我能起得来，我也会见到它？
因为要让它符合某种正在探索的愿望，就必须在我及时起来前，我能在初醒状态之前，在意识过程之前，在晚上才有的那种感觉积累之前看到它。
就这样随心所欲地达到饱满。
这些杂乱欲望的极限，总是在我未就绪的时刻。
每一次辗转在某种意义上都是时间场域里的即时体验。它暗含了未就绪的状态，预备状态，发令枪响起的前一瞬间。
蓄力，压抑，惊慌失措。
我再也不能维持这种在坚固平面上的安稳的平躺，这和过度欲望有关的、自大的、瘟疫一般的祈祷。
我的感觉，已像一座坟墓一样，把我封闭起来。但更高处，我想象一阵歌声，类似于午后，在天空的无法忍受的广阔区域，从云层到云层，光线的调整……
一个人如何在逃脱游戏中无尽地从坚固安全的平面上走脱？……这步伐向千种语言的边缘跑去，再踏出一步都将打破一片虚空。
我的步伐将无限地延展一场不可把握的游戏。但，可喜的是，夜正到来。黑幕从四面落下。
漫长地死亡将打破坟墓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在更高处，同那一阵歌声一起，向更高处的星辰中迷失。
而还有什么……
战争的状态
导火线
若我愿意，辗转就是作品，但它是一个战争的状态。在艺术的关系里，每一个元素都和其它的元素时刻发生着关系。这个属性，并不足以建构战争的状态。但正因如此，我能用辗转引发这次战争。
每一个让辗转和元素（艺术关系中的元素：空间、色彩、质地等等）发生关系的操作，都让元素从自身中脱离了。元素会服从于辗转，在辗转中脱离自身。
我以前对战争的状态的叙述：
——我防守，但并不是我主观地想防守，而是我必须要防守，因为我在面对敌人的进攻，很多时候被迫的力量，就是我们之间的关系。
——我会同时描绘多个层：形象的层、画布纹理的层、颜色的层……在对其中的层做出强调时，会破坏其它的层，之后又会对其它的层进行强调。这些层之间有矛盾，把它们拉近以后它们之间会产生冲突，会发生战争。
——我目前的绘画实践就是在这些层的战争中搏斗，最后的画面呈现的是一个正在战争或战争过后的战场。
我今天来叙述战争的状态：
——战争的状态不是艺术元素间的差异矛盾，而是艺术过程中的强度之争。
——在艺术实践操作中，辗转和材料发生了关系，也就是说：材料在一种辗转中进行，一种翻来覆去，反复不定的材料。
——这是一种，无差异交战的有赢过程。交战者处于一种无差异、难以分辨状态，但战争过程是有赢的，赢以一种较强烈的强度显现。作品是多次战争过后诸多赢的强度迭奏和战场痕迹集合。（之前论述过面对无差异状态的一种祈祷，战争的状态面对无差异与祈祷不一样：祈祷是通过祈祷与神谕之间的关系面对无差异进行选择；战争的状态是无差异的各方相互碰撞、交战，在交战中产生赢。）
战场
首先，战争的状态是面对无差异平面的运动。在无差异中做出选择：力量在辗转中的深刻冲突，在冲突中产生赢、其它力和废墟。我接触力量，打破力量，发起对赢的战争，产生新赢。赢的巨大痕迹，尸骨累累和废墟，这就是战场。
战争的状态一次又一次地终结了我的浪漫，而我的生命与战争的状态更为密不可分。在战争中我变得极为敏感，一点小小的冲突便会刺痛我，我奋起反抗，进行着战争，从而也终结了我的浪漫。
战争的状态捕获了一种反复不定、难以分辨的敏感之迅速流动。（战争的状态的捕获是十分重要的，我不能用其他方式捕获它们——其他方式的捕获把这些敏感的流动同一种浪漫的系统、在运行中的有相互关系的系统毫无障碍地连接起来时，这些流动便会封闭于自身，从敏感爆发之后便循规蹈矩，流入系统中的感受渠道，力量在这种渠道的顺流中流失。）战争的状态的捕获，突然之间，让这些敏感之流从短暂、不定中中断，被中断的瞬间：敏感之流激起高高的浪潮，在蕴含力量的流动之中，突然发出闪烁与巨响，敏感爆发出它脱离浪漫的力量。
中断的瞬间是辗转的时刻，在这种中断中，我仍然翻来覆去，反复不定，陷入了决定性的翻滚运动：面对战争，身体之深度、材料之深度打开了，我之浪漫、我之所知、我之感受不再有任何意义，不再有任何界限，我尽可能地翻来覆去，不知道什么时候停止。这不是一场虚无的冒险，不是虚无的翻滚，辗转与中断的瞬间蕴含着战争伟大的意义：我翻滚在诸多股强烈的浪潮间，我化作一股浪潮，用辗转的翻滚之力与其他浪潮强烈地交流与冲突，我阻断浪潮的顺流，回弹，一股强烈的流从我的身体中穿过，我在阻断中不断地蔓延翻滚之力，我翻滚，让浪潮也随着翻滚，在翻滚中阻断，在阻断中产生新的翻滚之力。我在这些跌宕的翻滚中翻滚，这是一种极多重肯定无差异的状态。当肯定流入一个无差异的晶体空间时，肯定成为一种极多重肯定。这有别于对差异的肯定，德勒兹在《尼采与哲学》中的论述：这就是为什么肯定的全部内涵是双重的：肯定同时被肯定。第一重肯定（生成）是存在，但又仅当它是第二重肯定的对象时，才是存在。两重肯定作为整体构成了进行肯定的权利。（引用吉尔·德勒兹《尼采与哲学》，周颖、刘玉宇译；河南大学出版社2016年8月第一版）对差异的肯定是双重肯定，而对无差异的肯定是极多重的，是面对晶体空间的肯定：肯定在原子不断重复，位置的排列具有三维空间的周期性的空间中流动。极多重肯定的意义不在于肯定存在，而在于肯定自身的流动，一种肯定的力量的流动。双重的肯定是不具有肯定无差异的能力的，对无差异的肯定是一个力量空间，它脱离一种在双重关系之中的存在，流淌于辗转和战争之中。
废墟
废墟是战争的剩余，往往直接指向战争的真实发生，在战争中产生并参与战争，星星点点的爆发的力量。废墟的重要性在于对战争的见证，向人们讲述这个战场上的战争过程。当它们以一种力量参与战争的时候，废墟也会翻滚起来，进入辗转之中。
辗转在战争中扩散，阻断、浪潮、截点——在冲撞中的动力。翻来覆去，反复不定，最终释放了我——即便我有时试着祈祷，也已经无法结束它。我在努力伸展四肢，努力在翻滚中笑，在痉挛中沉思。
